|採訪撰稿| 邱翌瑄
從金門出發:軍旅中的養成與轉折
在金門這座飽經戰火與歲月洗禮的小島上,青年離鄉,是習以為常的選項。許多人成長後便選擇離島赴台灣本島升學、就業,追求都市的機會與資源,彷彿這是一條早已寫好的路。然而,來自金湖鎮的陳志昂卻走上了一條完全不同的方向。18歲那年,他並沒有投考大學,也未急著找工作,而是毅然選擇投身軍旅,進入部隊接受最直接、最真實的挑戰。他笑著說:「那時候心裡只有一個念頭,我想真正去碰到實戰中的訓練,想知道自己能不能承受那樣的節奏與壓力。」
對大多數人來說,當兵或許只是人生中的一段過場,但對陳志昂而言,軍旅並不是過渡,而是一場徹底洗鍊身心的歷程。從高職畢業後,他便投入國軍體系,服役超過十年。這段時間內,他歷經各式訓練、崗哨勤務與內部行政,從最前線的演訓場面,到最瑣碎的人員後勤安排,他都親自參與。他常說,軍中的經歷讓他學到的,不僅是槍枝操作與戰術部署,更重要的是那一套完整的組織邏輯與分工體系。
「很多人以為軍人就是整天操課,但其實軍中是一個非常完整的縮小型社會。你什麼都得學,什麼都得管,從庶務、食勤、行政、人員調度,到生活管理、精神輔導,你會發現光靠武力是沒辦法讓這個體系運轉的,溝通與秩序才是根本。」這樣的理解,來自他長年親身的參與與觀察。
陳志昂在部隊裡做過許多職務,其中一項最「特別」的任務,竟是擔任外賓接待司機。這份工作聽來平凡,卻極需細心與臨機應變。他之所以被指派,一方面是因為他是金門人,對當地路線與環境熟悉,另一方面也是因為他具備駕駛技術與應對能力。從司令官、參謀長,到訪問金門的外單位長官,他都曾負責接送。在這些接待任務中,他學會如何判讀長官情緒、掌握時間節奏、調整路線安排,也學會如何在壓力下保持穩定與禮貌,這些看似瑣碎的經驗,後來都轉化為他在人際互動與現場判斷上的深厚底蘊。
這段軍中歷程,不只是鍛鍊他的體能與紀律,更形塑了他的行事風格與價值觀。從一名少年士兵,逐漸成長為一位沉穩、可靠的指導者,他深知秩序與紀律不只存在於軍中,而是人生與教育的根本架構。這也成為他日後投入教學與推廣工作的堅實基礎,讓他在離開軍旅後,仍能以穩健的姿態,繼續走在前線。
生存遊戲的啟蒙與信念
許多人的生命轉折,往往並非來自計畫周延的選擇,而是在某個看似平凡卻深具意義的瞬間,被某種體驗悄悄改變方向。對陳志昂而言,那樣的轉折點出現在他高職階段的一門課程——「全民國防教育」。這門課並不屬於學科主流,甚至在當時的教學中也未被多數學生特別重視。但對他來說,卻是一扇打開未來想像的大門。
他至今仍記得第一次參與模擬掩蔽與行軍訓練時的情境:背負著裝備、跟隨隊伍行進,在模擬戰場中必須迅速作出判斷,何時掩蔽、何時前進、如何掩護隊友、如何完成指定任務。在那片訓練場上,他感受到的不只是汗水與緊張,更是一種前所未有的精神專注與身體行動同步的快感。
「那門課不像其他學科,反而更像是在玩一場結合思考與實作的模擬體驗。」他回憶說,「你必須懂觀察、懂合作,也得判斷時機、策略、目標分配。」在那個還未確立人生方向的年紀,這種將心理素質、團隊協作與現場判斷結合的活動,對他而言具有極大的吸引力,遠超過紙上談兵的知識灌輸。
多年後,在經歷十餘年的軍旅洗鍊之後,這段記憶依舊鮮明。不同的是,這一次,他已不再是坐在課堂上的學生,而是一位準備帶領他人走進「行動教育」世界的實踐者。他主動聯繫金門縣生存遊戲運動協會,表達自己希望投入教學與推廣工作的決心。這不是一時的熱血,而是歷經時間發酵、內化於心的願望——將這項兼具體能訓練與心理建設的活動,帶給更多青年與家庭。
「我一直覺得,生存遊戲不是單純的玩具槍射擊而已,它其實是一種人生模擬器。」陳志昂語氣堅定。他認為,真正有價值的學習,不只是把書念好,而是學會在複雜環境中迅速做出決策、能在壓力中保持冷靜,並且與團隊有效協作。這些能力,正是生存遊戲所能提供的真實場景與訓練。
他不只是在推廣一項運動,更是在建立一個場域,讓學習不再侷限於課本與教室,而能在每一次行動、每一場模擬中,磨出更成熟的心智與更強韌的判斷。
在地教官的實踐與養成
自103年起,陳志昂開始參與縣內各類生存遊戲與漆彈活動,包括「縣長盃漆彈賽」、「金戰盃射擊比賽」、「CQB邀請賽」等指標性賽事。他不僅擔任裁判與規劃人員,更因其沉穩的風格與細膩的教學方式,迅速成為協會中的核心教官。
109年起,他投入更多心力於系統性的培訓任務。從基礎操作、安全守則、戰術戰略到進階策略模擬,陳志昂逐步協助協會建立起分級課程與講師養成制度。「我希望生存遊戲不只是一場場活動,而是有完整結構的學習歷程。讓初學者知道從哪開始,進階者知道如何精進,想當教官的也有明確的管道與制度。」
除了協會內部,他也與金防部、金門國家公園、各級學校、社區團體展開合作。例如,他曾設計國小低年級適用的「迷你戰術課程」,也曾帶領企業進行員工團隊合作體驗,甚至與社會福利機構共同為青少年規劃反毒與壓力管理訓練課程。
對他來說,教育不是喊口號,而是一步步做給大家看。這也是為什麼,即使已是資深教官,他仍堅持親自上場、帶隊、拆裝裝備、清點器材,不只傳授技術,更傳遞態度。
金門作為最佳戰術運動場域
對許多第一次踏上金門、參與生存遊戲的學員來說,第一印象往往是:「這裡的場地也太真實了!」這並非誇張,而是陳志昂多年努力設計出的教學成果。金門這座島嶼,有豐富的軍事歷史、複雜地形與保存良好的戰地建築,是全台少有能與戶外戰術訓練自然結合的場所。
從丘陵、森林、沙灘到坑道與碉堡,每一處地貌,都成為訓練設計的素材。陳志昂特別強調:「這裡不是蓋一座場地,而是把整座島嶼當教材。」他將地景與歷史結合,讓學員在戰術演練中,同時認識金門的戰地文化與地緣特色。這樣的場域體驗,不僅提升了參與者的投入度,也深化了對安全與協作意識的理解。
但即便設計得再真實、操作得再完善,突發事件仍有可能發生,而真正考驗教官專業與制度完整性的,就是面對風險的那一刻。
他曾分享一段極具震撼的經歷——那是他仍在軍中服役期間,帶領弟兄們參加生存遊戲作為單位的休閒活動。當時一切照流程準備,安全規範也反覆宣導。然而就在活動過程中,一位學長因護目鏡佩戴不當,被生存遊戲的BB彈直接擊中眼部,導致護目鏡破裂、鏡片刮傷眼皮,現場立即出現血跡,情況驚險萬分。
「那時現場每個人都很緊張,但沒有人慌。因為我們早有完整應變計畫。」他清楚記得,傷者發生事故後三分鐘內,便完成場內所有車輛調度,五分鐘內將傷者送抵金門醫院進行初步處置;再經軍方緊急協調與後送機制,在事故發生不到25分鐘內,就完成了後送程序,將傷者搭乘醫療專機送往台灣本島進行眼部清創與檢查。
幸好,經過緊急處理與詳細檢查後,那位學長並未造成永久性傷害,眼部功能也未受損。但那次事件對所有參與人員都是一次深刻警醒,也讓陳志昂更加堅信:「安全規範絕對不能流於形式,而是要進入每一個參與者的意識。」
自那次之後,陳志昂不僅強化每一場生存遊戲的安全流程、裝備檢查與開場簡報,更開始推動「安全演練模組」的制度設計。即使是親子體驗場、校園戶外教學場次,他也堅持進行風險模擬與角色演練。他強調:「如果我們用這種實戰思維來做教育,孩子們學到的不只是遊戲規則,而是什麼叫責任與風險判斷。」
對他而言,那次事故雖然驚險,卻也成為推動整體場域進步的轉捩點。他不以「零事故」為自傲,而以「不怕事故、能處理事故」為目標,並不斷提升應變標準與教學深度。
金門,在他的手中,早已不只是戰地或觀光島嶼,而是一座真正能承載教育精神與安全思維的「行動教室」。
推廣者的初心:從生存遊戲看見全民國防的價值
「我從來不希望每個人都來打生存遊戲,但我希望每個人都能從中學到一點什麼──可能是冷靜判斷、也可能是團隊合作,或者是,學會站在別人的位置思考。」
這是陳志昂談到推廣理念時,最常說的一句話。
對他而言,生存遊戲從來就不只是遊戲,而是一種教育工具,一種價值傳遞的方式,更是一個能讓全民國防真正落地的具體場域。他始終相信,教育不應該只是校園內的知識堆疊,也不該侷限於紙筆測驗與升學制度,而是要透過體驗、行動與反思,在多元場景中進行能力建構。而生存遊戲,就是他找到的那個最有效的實踐載體。
他特別強調,「全民國防」不該只是口號,更不應只是年年舉辦的形式性活動。他希望台灣社會能再次重視這件事——不是為了訓練大家成為軍人,而是讓全民,從學生到社會大眾,都能擁有最基本的安全意識、團隊觀念與國土認同。他說:「一個民族要有健全的防衛力量,前提是每個人對自己的安全與國家的安全,必須是有意識的。」
在實務操作中,他發現生存遊戲需要高度的專注力與判斷力,也要求參與者不斷從戰場轉換中理解局勢、調整策略,這不正是訓練思考力與反應力的最佳方式?他經常帶著學員們從模擬任務中進行延伸討論,讓孩子們學會從不同角度去觀察與推理,從中培養出不僅是戰術反應,更是生活與社會中的多面思考力。
而金門,正是實現這一切的絕佳場域。陳志昂指出,金門擁有台灣其他地區難以比擬的條件:完整的軍事遺跡、豐富的地形樣貌、多樣化的歷史文化背景,從國小到大學都可找到可運用的實境訓練場地。他形容這裡是一座天然的全民國防實驗基地,無論是模擬演練、戶外體驗還是策略課程,都能做到貼近真實、效果深刻。他期盼有朝一日,這套「金門式全民國防教育模型」能在地深耕、對外擴展,成為金門文化與戰略特色的新支點。
目前,他正與協會夥伴共同規劃更多延伸課程,包括結合心理韌性、社區參與與跨領域學習的長期訓練系統。他也期待未來能與大專院校、企業團體與跨縣市機構展開更多合作,讓金門的經驗模式能夠向外輸出,也吸納外部觀點,共同推進戰術運動與安全教育的發展。
對年輕人,他始終有一段溫柔而堅定的提醒:「你不一定要像我這樣走軍旅或當教官,但你要找一件你願意認真做、並且能讓人更好的事。然後,一步一步做下去。」
他用自己的生命歷程證明:只要找到熱情所在,即使是在海峽邊陲的一座島嶼,也能點燃一場深遠的教育與文化運動。


